
案头未完工的瓷杯缺口悬停三枚待嵌铜钉,灯下钉身如金萤栖息,欲扑向瓷胎伤口,令裂痕生出重瓣牡丹。碎瓷亦是圆满的开始。
窗台前,一柄金刚钻在素白瓷面上轻轻走动,“嘤——嗡——”,这声音细微而执拗,恰似旧时更漏里游移的光阴。石家庄的长安街市喧声,偏叫这间名为“艺品堂”的斗室阻隔了,只容得下尘光的浮屑,与钻头擦亮的一点星火。
此刻,李军航正俯身于一樽清代裂腹的青花瓶前,银钉在指尖流转,宛如一脉融化的银河。他拈着镊子,令每一枚锔钉驯服地潜入瓷胎细孔之中,那微毫相接的瞬间,瓶身伤痕被柔柔收束。钉脚在暗处游走,竟似龙潜幽窟,人谓此技“穿龙锔”,外人观之只见器物痊愈如初,谁知里头藏了一道游走的银电。
记得去年,有个女子捧来一只破碎的婚戒。瓷胎已四散成数片,她惶急,说此乃她祖父与祖母定情物,曾在一场火劫里幸存,未料今朝竟跌碎了。李军航抚过那细碎瓷片,温言道:“不妨事的,我使它比从前更美。”尔后数日,他伏在灯影下,如刺绣般为瓷身嵌接银钉,刻刀游移处,飞鸟逐枝,鸳鸯偎水。新镶的银痕曲折盘绕,竟似藤萝缘春枝生长。
又有紫砂名壶一把,于主人家失手落裂。李军航于壶腹残缺处锔上七枚雕花铜钉,竟成涟漪般晕开的七朵莲瓣。后来主人注水其中,恍见破处有荷花新发,惊为神工——“分明是紫砂生莲,李师傅,您这是壶中开生面啊。”
茶台对过,堆着一座小山也似的“碎瓷重生之墙”。三百多个破碎器物经他调治,皆化为精魄不灭的生命。有碗底补着桃花钉的残碗,钉痕如春枝萌动;有盘心刻一句王维诗的小碟,裂纹倒作了诗的韵脚。这些带着伤痕的器物比完整时更耐品咂,伤痕本身便是另一种浑圆的“全”。
世人初见残瓷,多是弃之为敝屣,而李师傅的一柄金钢钻,一匣锔钉,竟使裂缝开出新的生面。我猜他非但为器续命,亦在为天地间零落的心魂弥缝。他手掌的温度熔接着时空中失散的两端——瓷器的魂在锔钉下重聚如初,人们心头的豁口在古意新颜里悄然弥合。长安街上,补瓷的灯火静照,恰如千年前《清明上河图》里的锔瓷挑子,原来此脉未曾断,它在碎处开光生花,令残缺成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