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名坠子是流行于邯郸市大名县的传统曲艺形式,以坠琴为主要伴奏乐器,结合简板击节,唱腔兼具质朴与婉转的特点。其于2025年仍被明确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并通过展演活动持续推广。
每逢初一十五,巷口就聚着听坠子的老人。我初学坠子的那些日子,腕上总缠着舅父给的一截白麻绳,悬着胳膊练简板。手腕肿着举不动时,耳边常响起舅父的声音:“简板坠子磨人筋骨,心火不熄,腔就难入味儿。”
日子在巷子里浮沉。终于能跟着舅父在茶馆登台献艺时,恰是端午前一天。馆子里已塞满了人,雕花木椅上挨挤着灰白头发的老人,花白的后颈与褪色的蓝布衣氤氲出陈旧的光泽。王建国老师坐在台上最前面,膝上横着那把沉甸甸的坠琴。只见他松弛地提起琴弓,苍老又宽厚的手指抚上琴弦。
简板起,如细雨敲石。忽然坠琴一弓长弦划破低语——那声音沉下去、再沉下去,仿佛枯井里打捞出一口亘古幽咽的气流:“苏武北海持节望......”他眼神投向虚处声音里有坚硬的颗粒与沉重的叹息。茶馆一时坠入旷野寒霜里——没有丝竹,只有风撕扯旗幡,只有持节老臣胡尘垢面中的孤愤与信念,被苍老琴韵凝成一块千年寒冰,沉实砸向每个人心头;我看见前排盲眼的老汉微微佝偻下去,他松弛的眼皮抖动着,喉结艰难下滑——台下那些沉默里饱含的千言万语,都在古老坠子苍凉又坚实的韵律中找到了归属。
那天压台的正是范翠霞老师。她一袭月白布衫刚立稳,腕上简板已是脆亮如冰迸裂,那清透处更显绝尘:“休看女儿胭脂色——花木兰别家束甲赴沙场......”坠琴为她衬底,却如新叶承朝露般清爽;那清越的唱腔似白鹤亮翅,冲破陈旧瓦檐,在梁间飞旋碰撞,溅起满堂明晃晃的光彩。茶桌间一些昏昏欲睡的面孔被唤醒,眼珠被那声音点燃了,嘴角漾开——原来尘埃掩埋的简板坠子里还有如此鲜活的清泉暗涌,它冲净岁月锈渍,令古调在老人枯萎经脉里汩汩重新注满了生气。
曲终人散,月已爬上槐树梢。王老师收拾琴匣子经过我身边时顿住了脚步,只伸出手指按了按我的腕子,他的指尖老茧粗硬,如同树根擦过皮肤:“坠琴压手,压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分量。”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腕,麻绳磨红处还有微微刺痛——那痛感连着此刻苍老的琴音,也连着白衫翻飞的清啸。恍惚间简板轻响穿透几世岁月,此刻竟沉沉落在我发颤的掌心里。
坠子腔自有生命,像那株深巷老槐。它用苍劲枝干擎起天空的岁月时,亦将生机潜入地下脉管,顺着无人知晓的漫长根须,于每片萌芽的新叶间、于每滴坠落的槐汁里,悄然再世。
巷子是旧的,灯火是新涂的。可弦歌之线从未断绝:它自历史深处缓缓引出来,在每一简板的震颤里、每一声坠弦的余响间,如深河潜入地底,于更辽阔的心灵疆土悄然相续——旧巷子里的火把暗下去时,谁曾想,这弦歌会带着人世间沉沉的呼吸继续向前,在未来的某处人间烟火之中复又轰然燃起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