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蔚县暖泉古镇的深秋,我遇见一盏未完工的灯笼。
铁丝在老人布满沟壑的手掌中蜿蜒,如一条苏醒的银蛇。那是梁师傅,七十岁的灯笼匠人,正用布满老茧的指节拧动铁丝,将一缕缕红绸缚上骨架。风过时,未糊浆的灯笼骨架簌簌作响,仿佛在诉说四百年前的某个雪夜——明代匠人将第一根铁丝弯成月牙,裹上粗麻布,点燃了第一簇摇曳的暖光。
灯笼坊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:1958年的暖泉镇,千百盏灯笼悬在古堡飞檐下,像倒悬的星河。梁师傅说,他十六岁那年,父亲握着他的手教“拧花”——铁丝要在掌心旋转七十二度,才能绷出匀称的弧度。“那时候,灯笼是命根子。”他摩挲着一张1972年的订单存根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人民大会堂订制宫灯”,墨迹已褪成淡青色。
如今的灯笼坊里,八台老式织布机仍吱呀作响。李建兵——那位市级非遗传承人,正尝试用纳米涂层绸布替代传统麻布。阳光透过新灯笼投下光斑,竟在地面勾勒出剪纸纹样。“这是梁师傅改良的六角宫灯,”他举起一盏半成品,灯骨上隐约可见“2025”的激光刻印,“传统手艺,得让年轻人觉得时髦。”
腊月廿三,我跟随送灯队伍穿行在青石板巷。七十岁的孙阿婆抱着新糊的走马灯,灯影里转动着蔚州剪纸:麒麟送子、连年有余。她突然驻足,将灯笼贴在斑驳的砖墙上:“瞧,这光影像不像咱家老宅的雕花窗?”四十年前,她就是用这盏灯,在婚房窗棂上投出“囍”字的第一道金边。
夜幕降临时,暖泉古堡的灯笼阵次第亮起。游客举着手机追逐光影,却鲜少注意灯笼底部的暗纹——那是匠人用铅笔勾勒的“生命线”:一道凸起的铁丝代表匠人年龄,两道褶皱暗示灯笼将照亮多少户人家。梁师傅的灯笼总多一道线,“给游子留的,”他望着南飞的大雁,“走得再远,灯笼认得回家的路。”
灯笼作坊的角落里,堆着几十个被淘汰的圆形灯笼。李建兵捡起一个,轻轻掰开:“这是机器压的,棱角太利,撑不过三场风雪。”他转身指向墙角的3D打印机,“我们在复刻古法,也在创造新魂。”打印机吐出一卷泛着金属光泽的丝线,那是用蔚州磁州窑碎瓷研磨的“瓷丝”——下月初八,第一盏“瓷骨灯笼”将悬挂在蔚州署衙。
暮色中的打铁铺传来叮当声。铁匠王师傅正在锻造一种新型灯钩,他说要“让灯笼经得起百年风雨”。炉火映红了他胸前的徽章,正面是蔚县地图,背面刻着“守艺人2025”。
离镇前夜,我在灯笼坊阁楼发现一本手札。泛黄的宣纸上,梁师傅用蝇头小楷写着:“灯笼易碎,故要年年扎;手艺难传,故需代代守。”窗外,新糊的灯笼正在试风,红绸轻扬,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针脚——那是孙阿婆缝的“平安符”,每一针都藏着个未说出口的故事。
此刻,京蔚高速的灯光刺破山雾,如一条光带奔向远方。而那些挂在老槐树上的灯笼,依然在风中轻轻摇晃,像无数未写完的逗号,等待某个归人续写下一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