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盂山的晨雾里裹着半部《辽史》。老哈河泛着碎金色的波光,将王翠琴的布鞋引向河畔的芦苇荡。她蹲下身,指尖掠过湿漉漉的草叶,恍若触摸到三十年前那些坐在炕头讲述传说的老人——他们褶皱里的方言,是比契丹文更生动的密码。
“神人乘白马自土河东行,天女驾青牛车沿潢水而下……”八十岁的老萨满沙哑的吟唱,曾像一粒种子落在她1987年的笔记本上。而今那些泛黄的纸页已化作《神话山河》里的文字:木叶山的花雨落在散文的断章里,老哈河的涛声成了诗意的韵脚。她总说,自己不过是山河的誊写者——马盂山巅的云雾聚散,辽墓壁画上的青牛昂首,都是她笔尖的墨在自行游走。
在泽州园的辽塔下,我见过她抚摸砖石的模样。塔影斜斜地切过她鬓角的白发,像契丹小字爬过岁月的碑。2013年的全国研讨会上,她曾擎着《承德府志》与质疑者对峙,指间的老茧摩挲着“马盂山在平泉”的铅字,如同摩挲族人糊了千年的纸白马。那天黄昏,她独自登上光头山,看夕阳把考古队刚清理出的辽三彩罐釉色染得更艳。山风呼啸中,她忽然听见奇首可汗的白马踏响岩层。
她的办公室永远漂浮着墨香与电子屏的蓝光。二十二集《大辽河》的解说词在电脑文档里闪烁,蒙合乌苏乡收集的丧鼓调在蓝牙音箱里循环。玻璃柜中,八王沟辽墓出土的鎏金银器旁,躺着云南施甸寄来的契丹后裔族谱。最醒目的却是窗台那盆兰草,叶片上搁着剪纸班孩子送的青牛——粗拙的齿痕里,藏着比学术论文更蓬勃的生机。
深秋的契丹民俗村里,她教游客用彩纸扎白马。芦苇骨架上缠绕的金线,让人想起辽代壁画里飞天的飘带。“不是我们在守护传说,是传说选中了平泉人。”她将最后的鬃毛粘牢时,山外传来火车的汽笛。新落成的辽河源文化产业园正吞吐着八方来客,而她依然每月进山,在牧羊人新糊的纸马前焚一炷香。
暮色中的老哈河浮起碎冰,倒映着无人机拍摄的霓虹夜市。穿契丹服饰的少女举着“青牛奶茶”自拍时,王翠琴正在街角的面馆改书稿。橱窗里她的侧影与辽塔重叠,仿佛可敦皇后穿越千年,来赴一场文明的约。
山河记得所有守护者的温度——有人把传说刻进石碑,有人把它种进孩子的眼睛。当马盂山迎来今冬第一场雪,我知道那些消逝在风中的契丹语,终将在某个少女的笔尖,重新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