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志计弓着腰,把褪色的黄绸系上最后一根竹骨。八十六载春秋压得他脊梁微曲,可那双布满裂口的手,扎起火神灯来仍像少年时般利落。红纸灯笼足有半人高,油芯要掐九道褶——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,“火神爷夜里巡游,灯褶不齐,辨不清人间香火路数。”他喃喃着,皱纹在跳跃的烛光里忽明忽暗,恍若庙会游神队伍中浮动的面具。
庙门外,北风卷着残雪掠过青砖墁地。三十年前重修的东岳庙早已没了雕梁画栋,唯檐角蹲着的琉璃螭吻,还衔着半片明代的月光。老人颤巍巍爬上木梯,将新扎的三十六宿星灯挨个挂上庑廊。铁马叮咚声里,他恍惚又听见1956年的那个清晨:十九岁的自己攥着入会帖,在许家老宅门槛外候了整宿。那时火神庙尚在,三丈高的神驾缀满流苏,正月里摆会,三千人舞动七十二道花会,把淀边的薄冰都震得簌簌作响。
“香灰烫手的时候,就知道火神爷听见了。”他常对徒弟蔡利念叨。2015年那个雪天,当他把鎏金龙头杖交给许家第四代许雯峰时,廊下挤满了各会首——跨鼓会的俞德贵扛着百年蟒皮鼓,高跷会的少年们踩着两米木腿探头张望。有人瞧见他偷偷抹了把眼角,却不知他怀里还揣着更重的担子:那尊辗转四十年的火神泥塑,此刻正蜷缩在十平米铁皮屋里。为此他跑遍三省窑场,终在2016年请来固安相子传人重塑金身。
最难忘是1983年隆冬。刚复会的乡艺总会穷得买不起绸缎,他蹬着二八自行车,顶风冒雪连赶三昼夜,从苏杭驮回二十匹红绸。路过白洋淀时冰面咔嚓裂响,他死死护住布料,任由棉裤冻成冰甲。如今古镇商户云集,年轻会首们开着轿车采办行头,可他依旧守着那辆老车,车铃铛早换了六回,铃音却和1978年恢复首届摆会时一样清亮。
2023年惊蛰,二十八道花会的锣钹声震落了柳梢新芽。灵柩经过火神小屋时,御览秋千会的姑娘们将九十九盏荷花灯放入中亭河,灯影顺流漂向渤海——那里有他少年时跟着摆会船队,在浪尖舞动火把的身影。许雯峰捧着他临终前誊写的会谱,扉页墨迹未干:“摆会非戏,乃敬天爱人。薪火不绝,惟在民心。”
夜色漫上胜芳老街时,新糊的火神灯次第亮起。穿云裂帛的锣鼓声里,没人察觉廊柱阴影处,一柄磨秃的竹刀静静躺在香案下,刃口还沾着去年扎灯时染上的朱砂。霸州的火,从来不在庙堂之上。它在老匠人龟裂的指缝里,在女人舞动的铁刃上,在年轻人追逐的镜头中——像那盏千年未熄的油灯,始终睁着灼灼的眼,守望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