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抚过砖石的裂缝,青苔在指腹下洇出潮湿的凉。四百年的风早把棱角磨成弧线,可那些凹痕里,仍嵌着戚继光督建敌楼时,义乌兵夯土的号子声。
清明雨总爱落在董家口。七十三岁的张鹤珊挎着竹篮往长城上走,篮底的红薯面窝头还裹着芭蕉叶——这是祖籍浙江的守楼人带进燕山的食谱。他停在王家楼前,碑群如沉默的阵列,某块残碑上“金华府义乌县”六个字,被雨洗得锃亮。“那年我在荆棘丛里扒出这碑,手抖得点不着烟。”他说着往砖缝插三炷香,青烟顺着垛口攀上去,恍惚与万历年间戍卒点燃的狼烟重叠。
春深时,敌楼成了活的家谱。穿蓝布衫的老人们领着孩童,在耿家楼前分桃仁。碎屑落在青砖上,立刻被穿斜襟褂的妇人扫去——戍边家族忌惮砖缝藏邪祟的旧俗,竟和义乌老家驱傩仪式里的撒豆成兵暗合。孩子们数着砖上姓氏,数到第三十七块“许”字砖,远处忽传来太平鼓的闷响。穿箭袖的汉子们击鼓登楼,鼓点踩着四百年前楼台军换防的步点,惊起一群灰鸽子,翅膀拍碎天光,落进张鹤珊二十万字的守城笔记。
暮色漫上来时,城子峪村的炊烟缠住了敌楼。游客举着手机涌向新开发的“戍边宴”,木桌支在许家楼脚下,锡壶里的高粱酒映着打铁花的金雨。穿汉服的姑娘在抖音直播:“这是戚家军后裔的灶台!”她指尖点着半截嵌入墙体的长城砖,砖缝里蕃薯藤蜿蜒如旧时烽火传递的路线。
下弦月爬上敌楼那夜,我听见砖石在哼歌。曲调里有义乌兵用吴语教燕山孩童唱的采茶谣,有张鹤珊巡山时踩碎冰凌的脆响,还有文旅局新谱的《抚宁味儿》——唢呐声掠过碑林,惊醒了某块刻着“曹”字的砖。它轻轻翻了个身,抖落两片明代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