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中的首阳山被染成一块青铜,松涛卷过山脊时,依稀能听见三千年前的马蹄声。商周的月光落进卢龙县城门的石刻里,伯夷与叔齐“叩马谏伐”的身影被刻刀定格,衣袂间藏着不肯驯服的倔强。我抚过那些凸凹的纹路,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石头,还有孤竹国青铜器上凝固的云雷纹——父丁孤竹亚微罍的铜绿里,时光正以苔藓的形态生长。
山脚的滦州古城复活着另一种时间。明清样式的夷齐街上,汉服少女捧起竹编灯笼,暖黄的光晕里晃动着采薇人的影子。店家舀起一勺杏仁茶,白瓷碗中浮着几粒枸杞,像首阳山冬雪里未凋的朱果。这里的人习惯用乐亭大鼓的调子唱《孤竹浩歌》,弦声一起,满街的灯火都成了商周篝火的余烬。而城墙根下,葫芦烙画的老人正将伯夷的瘦骨烙进瓢纹,他说:“气节这东西,得用火淬过才留得久。”
春祭时的首阳山是另一番光景。羌舞的鼓点震落松针,戴河的流水裹着祭文向东奔涌。穿麻衣的乡民捧着新采的薇蕨,嫩绿的芽尖上还凝着露水——他们固执地相信,这里的野菜仍浸着伯夷叔齐的骨血。我蹲下身,看一株野葵在碑刻的裂缝里摇晃,忽然想起滦州出土的那只商代陶罐:罐腹绘着九牛耕地的图腾,泥土与汗水的纹路,竟与眼前农人掌心的沟壑重叠。
黄昏时登上清圣祠的台阶,远眺鲍子沟的葡萄园在夕照中舒展。酒庄的橡木桶里,赤霞珠正发酵着山海之间的秘密。酿酒师说,这里的土壤埋着孤竹国的犁铧,每一颗葡萄都吸饱了青铜时代的月光。而山下的油榨镇,清风台的石碑新刻了“礼让公约”,社区广场上,孩童嬉闹着跳过“耻食周粟”的方格游戏。
归途的列车掠过永平府城墙的剪影,月光在元代码头的遗址上铺开银箔。车窗倒影中,戴河两岸的霓虹与青铜器的绿锈交织成一片星图。或许伯夷叔齐从未离去,他们只是化作了首阳山的某道褶皱:在葫芦烙画师的烟火里,在乐亭大鼓的拖腔里,在每一个卢龙人“宁折腰不折节”的谚语里。
三千年不过一场松涛的起伏。当采薇人俯身时,山风正把他们的影子,吹向《史记》里某个墨迹未干的段落。